第4章 易面

    小胤礽三岁的贺典在秘境内悄悄张灯结彩地过了,康熙几乎整日泡在其中,抱小家伙在怀里不离手,间洁的宴席散后打起十二分精神陪胤礽戏闹玩耍,唇角笑容却浅薄得好似一吹即散,眉心始终郁结着一团愁雾。

    自外界看来,皇帝连续三年都在皇后去世那天关起屋门连着几日不见人,流言传进民间,百姓交语之中,有时可听到对帝后伤感凄婉的爱情故事的歌颂。而这一年皇帝停驻的时间格外长,奏折如细密的雨片般飞叠,康熙在胤礽生日结束后依旧独独在房内坐着,一塌糊涂的心情被拖延政务的焦虑搅得心烦气躁。

    仿佛一瞬间虚脱了行动精力,皇帝除了在房里走动两步,要么坐在桌前持笔愣神,要么躺在榻上干睁着眼一动不动,随手翻几本书,却一眼都没看进去。夜里做梦也不安稳,时不时满头大汗地叫一声惊醒,却记不起来方才梦见了何内容。

    如此重复到第三日,尽管反复自我安慰已经细细交代过要紧事,焦虑仍在皇帝的神经上剐出刺耳的刮擦声响,康熙拿一面镜子照着自己印有浅淡的难堪疤痕的脸定定看了一天,想着遮起来也好,胤礽指不定瞧着更舒服些。

    度过瘫痪般的四天,双眼红肿的康熙重又拉开了紧闭的殿门。已下了决断,本欲迟点去看胤礽,忙了两天政事后却再忍耐不能。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想见到胤礽的面容,哪怕是一个认真打量他的眼神也好。

    皇帝站在镜前,手上托着一副民间秘术精细打造的人皮面具,久久注视镜中凝重焦虑的面孔,最终狠狠心,吁出一声又似叹息又如毅然呼告的轻呼,将面具敷在脸上,贴好。再睁眼时,镜中陌生相貌栩栩如生,唯一熟悉的只有那双眸光沉蓄低落的眼睛。康熙细细检查一遍,确认这副相貌中上的干净面孔与他与胤礽的五官都毫无相似之处,卸下一口气。

    扮这副乔装意味着,在胤礽达足够年纪之前,他二人不是父子,也非君臣。没有皇帝和太子,只有管事的下人和他的主子。

    想到胤礽将拥有的权力,康熙忽然一阵胆颤,多少年前夜里毛骨悚然的惧怕重归骨髓。胤礽实质上能对他做一切事情,而让他最害怕的绝非躯体或物质发生多少痛苦变迁,而是真心遭背叛而坠毁的难以言表的痛。.....不过,这一世没有小人从中作梗,向胤礽递不三不四的话,若他一直让胤礽高兴愉悦,就算胤礽日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也不会践踏他的爱。

    小家伙一见陌生的面孔,还没发育全的小眉头皱起,迷惑不解中抗议地挥舞着小拳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喊叫,不允许康熙凑近。那无意义的声音里分明有模糊的“不、不是”等词,康熙伸出去试探着想抱孩子的手掌心发汗,心中重重一沉,一行话在喉结周围滚动一圈,生生咽下本要脱口而出的“阿玛在”,反而低低唤了一声:“少爷....”

    话音落地,上辈子纠缠了他整个后半生的悲哀扑面而来。将他的费力掩饰的孤寂映照得体无完肤的烛光,衰微的躯体佝偻着在百般病痛中瑟缩,于功绩和自身品德的不断犹疑,在储位问题上一日比一日更酸楚到默然的忏悔。或许是他过去一开始就不够让胤礽心情愉快,二立期间再讨欢心已经太迟,这辈子沦落至如此危险的地位,是他应受的。

    伪装下的面孔滞愣着,伤心细微抽动起面部肌rou,同凝望着胤礽的眼神一起,真切地透过面具流露而出。

    rou嘟嘟的小团子或许懵懂察觉到了大人情绪的变化,从那双满富悲情的眼和熟悉的气息里识别出可信赖的气息,本充满敌意的叫声摘下戒备如嘀咕,试探着向康熙凑近,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天真地探询,伸出小爪子想抓康熙的脸。可爱的情状软了康熙的心肠,更让皇帝心中踏实几分,便不觉十分难过了。

    征战时受皇太子夸赞而觉得自己的缺陷或可被谅解的记忆光点般浮现又掠过,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光芒耀眼的年轻太子形象远远隔着时光的河流望了他一望。康熙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无地自容地躲开本从自己心中拨出的记忆的视线,方才睁眼将小家伙抱到怀里,见小胤礽毫无抗拒之意,在人皮面具上抠抓两下似乎还想往他肩膀上爬,偏头轻轻吻了吻小家伙的脑袋,满眼不符身份的温柔。

    “少爷....”康熙低声呢喃。或许这个称呼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时间会回答和处理一切。

    小家伙并不明白这个称呼在眼前的男人心里曾经过何许艰难的酝酿,又翻搅起多少无言的波涛,康熙的声线和身上的气味包裹着小小的他(他同样未得知这几乎像对未来荒诞情形的预兆),小家伙近距离凝视康熙的新脸皮,似乎与原来模样的唯一共同点只是都有眼睛鼻子嘴巴而已,大惑不解地叫:“....玛...?”

    这个称呼,康熙后来没再教过他,他并不熟悉。

    康熙连忙纠正,“不是阿玛,以前叫错了。...我是...你的管家,是保成的管家。”

    他现在还无法吐出奴才的自称,虽不愿细想,却暗暗明白,他未来总有一天会为胤礽打破仅剩的自尊。

    小胤礽看起来似懂非懂,轻轻点了点头,嘴里复读着“保成的管家.....”眼神已经溜到别处去,好像已经确定了接下来小小的行动计划,急着要走,发育起来的胳膊腿随便往康熙胸膛和面颊上打。康熙眼前挥舞起逼近的rou色,胸部也挨了几捶。

    因为懵懂并无恶意,只有几分痛感,却也比更早时随便撒出来的小拳头疼。康熙一惊,料想到那些伺候他的下人估计也被这样打,只是从未说过。但毕竟力度不大,要致残致死更不可能,康熙哪舍得训斥孩子,便依了胤礽将他放下来,一边嘴里不放心地叮嘱“记得慢点”,一边跟着小胤礽跑到外面简单的儿童设施去。心里半苦笑半无奈地想着,这样子还真像个围着主子团团转的奴才了。

    胤礽过去,这个年纪起码在皇宫的不少区域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走过,现在大部分时间却一直憋在这个比起皇宫渺如豆点的院子里。康熙自责之余,构想能否掏出费用扩建,又琢磨如何把胤礽偷偷带到更多地方去,先抱着胤礽去民间转了一圈。小家伙先是左顾右盼,而后似乎嫌周围环境不如他居住的地方干净舒适,不高兴地瘪了瘪嘴,不久后却为攒动的人声激动起来。

    胤礽一身普通人家望尘莫及的华贵布料,小小的身子如同披背着小金库,经过市集时自然吸引不少生意人的目光,有点竞争力的皆争相向他推荐货品,舌头为夸他可爱在口腔里吧嗒个没完,小家伙笑得合不拢嘴。康熙真按管家模样作朴实打扮,不忍遮了胤礽的光辉,那些鬼精灵的商人仍从他浑然天成的只属于贵族的行止气质里瞧出他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对他本人自然也十分欢迎。康熙只觉他抱着胤礽走过时,街边小贩的吆喝之声都膨胀起来,穿梭在零散奔忙的人流之间。

    康熙本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只不过碍于身份才收敛许多,此刻怀里抱着个货真价实的小孩,也不禁放松地任目光四处流连,暂且忘了不远处跟随的亲信护卫的存在,遇到新奇玩意儿就停下来看一看,父子二人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射到一处,只不过康熙兴致勃勃与老板交谈时,胤礽却已不堪乏味,将小脑袋转到别处去瞧。

    上辈子国库紧张在康熙心底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痛感,即使现在不在宫中,支出方面,他也依然保持着太子至上的良好习惯,宁可自己缺衣少食,也不愿让胤礽少受半分富贵荣华。自己动心想买的,最后只吝啬着拣了一个便宜的掏腰包,胤礽感兴趣表示想要的则是能买则买,兴奋的小家伙为了想要的东西当街捶他叫喊也不以为意。不多时,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的随从大包小包缠身,强装笑容时,暗地庆幸圣上自己没有挥霍的习惯。

    路过一围嘈杂的人墙,康熙把胤礽举到肩膀上凑前去看,神气的小皇子神采奕奕的双眼飞出人海的阻隔,率先发现了人潮所簇拥的景观是一家子在表演杂耍。看入迷的百姓或者达官贵人,听见康熙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请他们让一让,转头见不知是哪个家族的小公子打扮得光彩又讲究,伴身的仆从又目光犀利逼人,忙不迭给父子俩让道,让小胤礽占据最佳观景位。

    碟与碗、勺与筷,眼花缭乱地在眼前转动,沿着精妙的轨迹,以不可思议的精准落入令人满意的位置,引起周围人一片叫好。小家伙目不转睛,随一次又一次捉住眼球的成功也高兴得学着周围看客叫两声好,康熙甚至起了把这几个杂技高手请进秘境里供胤礽天天观赏的念头,在警惕的打压下才作罢。

    更让他意外的或许是小孩子活泼的注意力,杂技还未结束,胤礽又看疲了,不太流畅地表示要到别处去。康熙遇到这种场面本会赏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因背上驮着胤礽分了心去觉察心爱的儿子喜欢与否,此时胤礽要走,也只能不大情愿地跟着胤礽的目光离开人海。他跟着胤礽的兴趣导向四处乱逛,一直逛到临近夜晚,考虑到有事要忙,才背着胤礽打道回府。